这里就是罗德岛。

【虞孟】关爱动物,人人有责

01

如果说虞啸卿对炮灰团里某位成员的态度还算友好的话,那么一定是狗肉,尽管狗肉一度很不给虞师座面子。

虞啸卿难得来一趟祭旗坡阵地,死啦死啦恨不得倒履而迎,孟烦了一瘸一拐地紧随其后。也许是那天狗肉没吃饱而心情不佳,也许是吃得太饱,总之狗肉对本来正在给自己挠痒却忽然跑走的死啦死啦颇有不满。一骨碌立起来愣了一会儿后,开始撒开四条狗腿狂跑,爪下尘土飞扬。狗肉跑过炮灰团,跑过孟烦了,跑过死啦死啦,然后,扑向虞啸卿和他的精锐们,然后站在距离不到五米的地方冲虞啸卿,狂叫。

孟烦了看不见死啦死啦的脸,但他猜,一定很绿。

张立宪立刻英勇地上前驱赶,狗肉不睬他,继续对着他身后的虞啸卿不依不饶,张立宪气势汹汹地和狗对视,好像马上就要扑上去和狗肉一决高下。

这两位难兄难弟的区别在于死啦死啦的大呼小叫对狗肉毫无作用,而虞师座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就让张立宪收了爪牙。

“没事,”虞啸卿摆摆手,示意张立宪不用小题大做,“我喜欢狗,狗是忠臣。”

张立宪看向他的师长,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此时竟微微有了笑意——对着狗肉那张黑脸。

狗肉听懂了一样终于停止吠叫,不叫的时候长着一双下垂眼的黑脸上很像是在茫然。

死啦死啦惊魂未定,受宠若惊,喜出望外,与有荣焉。如果狗肉的那条毛尾巴长在自己身上,他此刻估计会摇得像美国佬直升机上的螺旋桨。

孟烦了简单想象了一下,他很想笑。

孟烦了经常会在这种绝对不应该笑的场合想笑,为了预防这种悲惨事件的发生,孟烦了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对策, 就是每次忍不住想笑的时候就会把五官扭曲成一个看起来绝对不像是在笑的表情——现在他的五官又渐渐位移到了熟悉的位置,看起来龇牙咧嘴,很别扭的姿势,很扭曲的表情。

虞啸卿的目光终于从狗肉毛茸茸的黑脸上移开,一寸寸,扫过死啦死啦,扫过歪七扭八的炮灰团众人。也许是有意,但孟烦了求老天保佑这是无意的,虞啸卿的目光停留在了孟烦了此时此刻颇扭曲的脸上。

不算漫长的停顿后他补全了那句没说完的话,“猫是奸臣。”

孟烦了不知道虞啸卿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因为当虞啸卿的目光扫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他就尽量自然地把表情收到一个正常的范畴,然后把头低到九十度,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下一下,在地上碾出了一个小土坑。

突然间突然恶作剧般的漫长,似乎够孟烦了此地挖出一个防空洞,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跳进去——无论是陷阱,还是坟坑——只要别在虞啸卿眼前。

只要。

谁让他当过逃兵。



02

后来虞啸卿倒是没有再说下去,死啦死啦去和虞啸卿说他的“正事”,临走前把手里抓着的头盔往孟烦了怀里一扔,这是一个信号,信号的名字叫“三米之内”。孟烦了故作不闻,搂着头盔走到战壕边,靠着坐下,手指捏碎一块土块。

就算虞啸卿以前没有,以后也不打算把他就地正法,孟烦了也知道,放眼炮灰团里,虞啸卿,虞师座,虞大铁血,最待见狗肉,其次是龙团座,最讨厌自己。

虞啸卿确实不喜欢孟烦了。

不喜欢他的嘴,那口尖酸油滑的北平话,却在虞啸卿面前总是缄口不言,或者圆滑完美挑不出错——可你知道,他在敷衍。

不喜欢他的眼神,躲躲闪闪,永远不会和自己的眼睛对上。

不喜欢他瘸着一条腿,就像一只狡猾的猫,就像一直时刻准备跑掉而绝对不会让自己抓到的一只猫。

虞啸卿当然没抓过孟烦了,但是他就是知道。

猫很狡猾,也很讨厌。

他讨厌猫,看见猫就要皱眉,看见孟烦了也是。



03

虞啸卿讨厌猫,从十二岁开始。

慎卿是最皮的年纪,整天整院地滚啊,爬啊,跑啊。他们家有一个大院子,母亲侍弄得很好看,春天里花蓬蓬地一片,红的,粉的,紫的,白的。

虞啸卿在廊下写字,母亲坐在窗边补他们兄弟俩的衣服。慎卿摇花枝,轻轻细细的桃花瓣便扑了人一身。母亲不会说国语,可再没人能把湘音说得这样温柔,“慎卿,莫乱你哥哥喃。”

慎卿一吐舌头,跑开了。花枝子还影影绰绰地映在书上。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翻过了,书,影,字,花,一起合上了。

慎卿终于跑累了,玩够了,又开始寻觅别的玩物,小孩子嘛,闲不住的。

家里王妈喂的黄猫生了崽,天一暖和,小猫都出窝了,怯怯的,绒绒的,叫声颤颤的,形影不离地跟着大猫。

慎卿啪嗒啪嗒地跑过来,额上冒着细汗,拖着虞啸卿的手,拉他去看小猫。慎卿爱得不行,可小猫见人就跑,慎卿扑了几个空,摔了几个跟头也没摸到一只小猫,于是急忙忙地搬来了他的大哥,他的无所不能、什么都依他的大哥。

“哥哥,”慎卿仰着小脸,摇着虞啸卿的手,“我想要小猫,你给我抓只小猫吧。”

慎卿的眼睛里满是恳切的神气。

是不是天下的父亲总会更偏心长子?父亲严厉,而慎卿贪玩,所以父亲总拿慎卿和他的长子比较,连母亲都看不下去。慎卿怕极了父亲,却从来没有记恨过虞啸卿,总是一口一个哥哥地跟在虞啸卿身后,哥哥无所不能,哥哥很好。

所以应啊,虞啸卿怎么不应呢?他向来什么都应的。

可是虞啸卿估错了一件事——猫很难抓,尤其是小猫,很难抓。

于是大少爷和二少爷追拦堵截,两个人累得灰头土脸,依然连小猫的半个毛都没摸到。慎卿累了,小孩终究是小孩,虽然沮丧,但很快“见异思迁”,寻别的乐趣去了。可虞啸卿不一样,用母亲的话来说,“从小的古怪脾气”,越是抓不到,越是想抓到,执着得近乎执拗。

人人都说虞啸卿早成,可现在看来也毕竟还是个孩子嘛,不然怎么会一整个下午都在捉小猫呢?

一定要抓到必须要抓到,如果连猫都抓不到还算什么哥哥算什么男子汉还怎么治国平天下?他们不会懂得一个十二岁少年在一个春日下午的执念,没人会把抓一只小猫和平天下这类事情联系在一起,只有虞啸卿不放过自己,不原谅自己。

后来还是王妈看不下去,用肉把小猫引过来,用抓惯鸡鸭的手麻利地提溜起一只小猫。

小猫被抓着后颈,被王妈提溜到虞啸卿眼前,小猫很怕这个莫名其妙追了它们一下午的人,四只小爪在空中扑腾,浑身上下写着抗拒,怯怯的黄眼睛湿漉漉的,恐惧,想逃。

“抱着呀,快抱着呀啸卿。”王妈把小猫递过来。

一下午的猎物近在咫尺,虞啸卿却后退几步,摇摇头,“……算了。”

从此虞啸卿讨厌猫,谄媚的猫见风使舵的猫,没骨气的猫养不熟的猫,爱逃跑的猫狡猾的猫精得像鬼的猫。狗是忠臣猫是奸臣,从十二岁起虞啸卿把这句话奉为圭臬,他只能讨厌必须讨厌,这关乎他的尊严。



04

孟烦了每天都要看一会儿天,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坐在师部虞啸卿的房门口仰头看天。这边的天和那边的天有区别吗?没有。这边天上的死人和那边天上的死人有区别吗?没有。有区别的只是他自己——不仅仅是说,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他在一堆精锐旁边就像禅达最落魄的一条狗。

孟烦了闭上眼睛,还能再现出刚刚的沙盘推演,一幕幕。

愤怒,然后是无力和空茫,所有人,所有人忽然像是被吸干了年轻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孟烦了简直不忍心看,尽管造就这样的场面也有他的一份力。虞啸卿站在沙盘前,依旧像一把枪,只是成了一把开不出火的空枪。

刚刚孟烦了和他的团长一起拿走了这把枪膛中的所有子弹——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

“贵庚?”

虞啸卿真的被这场沙盘推演打懵了吗?竟然又问了他一遍,于是孟烦了又一遍地受宠若惊,依旧低着头,“二十五。”

说出来的声音竟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竟很像哭。

没人哭,这里没有人哭,可孟烦了忽然很想哭,该哭的不是他,懂吗?大爷的,他该笑,他要的就是这样,他就要这个,可是大爷的,你大爷的,为什么会想哭?

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孟烦了在心里又冲自己喊,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

然而闭上眼睛,他的灵魂却已经开始在阳光下呜咽,无可遏制。

屋子里的谈话已经到了尾声,虞师的精锐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门,他们所担心那个人——他们已不愿再叫其龙团长——对师座不利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尽管他们全副武装随时待命准备冲进去,尽管押着“人质”孟烦了,可真正应该担心的事情是龙文章的身体是否撑得到这场谈话的结束。

“你的中尉很好。”

虞啸卿站着,少见地没有任何压迫性,绷了太久,他终于揉了揉眼睛,身体轻微晃动,好像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他已经撑了太久。

“是很好。”龙文章坐着,可他也同样摇摇欲坠。

“我知道,你的中尉怕我,也讨厌我。”

这句话很危险,龙文章抬起眼睛,却并没有从虞啸卿的眼睛里看到意料之中的厌恶或不屑。

“没有。”

虞啸卿有些惊讶龙文章并没有说他常说也最擅长说的“不敢”,龙文章说没有,认真地,笃定地,轻轻地说,没有。

“他只是伤心。”龙文章的眼神清澈真诚得近乎悲恸。

“为什么伤心。”

“师座,”龙文章笑了,笑得很苦,“能看见死人的人不会不伤心的。”

这次轮到虞啸卿苦笑了。



05

虞啸卿问他,“贵庚?”

一天之内,这是虞啸卿第三次问孟烦了这个问题。

于是孟烦了第三次回答,“二十五。”

这是一个太好回答的问题,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难以回答的问题,难到无论问多少遍也不会有答案。

“慎卿也是二十五岁。”

没有比这更轻的声音了,没有了,可为什么骤然压得孟烦了呼吸不上来?

孟烦了在虞啸卿面前向来是屏住呼吸,大气也不出的,现在却叹了一口气,轻不可闻。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难以回答的问题,此时又多了一个。

这个房间里少了位师座,多了位哥哥。

孟烦了二十五岁。

慎卿二十五岁。

慎卿五岁。

慎卿说,哥哥,我想要小猫,给我抓只小猫吧。

慎卿说,哥。慎卿说,兄长。慎卿说,师座。

他亲自把慎卿埋在禅达。

二十五岁。

猫。

虞啸卿一直都知道慎卿不会怪他,就像小时候他不会怪哥哥没有给自己捉来小猫,慎卿习惯了失望,尽管虞啸卿那时候还没有习惯让慎卿失望。

可是今天,可是现在,可是此时此刻,如果沙盘推演告诉所有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慎卿会怪他吗?

他其实也没有多想知道。

虞啸卿尽量让自己轻松了一点,竟是平常和张立宪他们开玩笑的语气,“你的团长说你能看见死人。“

“啊?”孟烦了终于抬了一下头,他的师座在笑,眼睛和嘴角都在笑。

可为什么他想哭。

孟烦了摇摇头,“我骗人的。”

太久的沉默,也许只是孟烦了的错觉,时间的空隙里塞得下南天门,仿佛也塞的下仰头看天时数不清的灵魂,所有,清晰的模糊的,这边的和那边的。

“那你看见过慎卿吗?”

云卷云舒,云聚云散,孟烦了回忆着那个和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

开口很难,可他试着开口,可还是很难,孟烦了从没这么难过。

“虞团长……说……虞团长说,师座,保重。”

孟烦了吞吞吐吐,那个年轻的中校说话不会吞吞吐吐,吞吞吐吐的是孟烦了,站在虞啸卿面前的孟烦了,望着他的眼睛的是孟烦了。

“哈,”虞啸卿微微后仰,“可你刚刚才说过你是骗人的。”

然后用手而不是马鞭轻轻拍了拍孟烦了肩膀,然后是后脑,一下,两下,这次孟烦了没有逃也没有躲开。

因为他看见自己的泪水正从虞啸卿的眼中喷涌而出。



06

虞啸卿见过很多次猫,可只摸过那么一次。

慎卿后来把那几只小猫们都喂熟啦。虞啸卿觉得弟弟也许不是一个好的将才或帅才,可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虞啸卿后来还是讨厌猫,对慎卿的猫正眼也不看一下。

只有一次。

已经到了深秋,难得的艳阳天气,虞啸卿推开房门,院中静悄悄地,都在午睡,一只猫也在廊下睡觉,一只慎卿的小猫。

虞啸卿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轻轻地用手指触到猫的后颈。

指尖,一个关节,两个关节,手指,手掌,手腕。

虞啸卿的掌心覆在猫的腹侧,轻轻摩挲,猫安静的咕噜声与自己体内的心跳共鸣。

猫热乎乎的,很软。

这一刻虞啸卿短暂地原谅、放过了自己。



07

虞啸卿的手指触碰到了他的卷曲的头发,一瞬间那阵铭记在心里的暖洋洋的感觉触及全身。

时隔多年,他又摸到了一只猫。

虞啸卿第一次发现,他其实从来都没有那么讨厌这种生物。

好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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